遥似故人来精彩章节

＊逍遥快哉风 不念尘嚣事

  旧尘山谷的建筑昏暗，沉木黑漆却伴着灯火摇曳，帷幔落下照着脚下的路，叫人分不清昼夜。我本以为父亲性冷孤僻，下人却说角宫是宫门最光亮的存在。红笼照着角宫望不尽的长廊，望不见底。

  执刃有命，山谷夜未央，角宫便灯火不熄。

  确实，角宫除了父亲常待的寝殿与书房，每处都打着灯笼或者焰火，灯炬如明幕，照着四季常开的杜鹃花。

  宫尚角牵着我走入前方墨色的前厅，漫长的过道只有我与他的影子，我不忍的紧紧回握住他手心，却感受到他身形瞬时有些不稳。我的到来并没有给他带来欣喜与欢笑，我不言不语的从一个角落冒出了头，重创了他对我母亲十几年来的所有期待。

  让我不禁动摇着思考起上官浅对我与父亲设下的禁令。

  我回家了么？这就是我的家么？

  角宫的烛火照着人毫无暖意。

  我住进了母亲曾经居住的房间。里面整齐有序，想必有定期找人打理。父亲为我准备好了一切，上至对着我齐齐跪下的随从侍卫，下至精美的首饰私物，他不熟练的摸了摸我的头顶，念叨着向我介绍着房间里的一切。有母亲喜欢的茶具，她曾使用过的梳妆台，以及桂花烘的熏香，书架上备好了宫远徵所说我爱读的医经。

  但也如同宫远徵说的，我得到了天下最好的一切。

  先前宫远徵带我去裁衣服，他明明说父亲不喜淡色，特地给我裁了一身深蓝刺绣让我穿着回家。可我拉开衣柜，父亲给我挑选的衣服颜色皆浅，最深不过春分新叶的嫩绿，连毛裘都是米灰或是纯白。

  整个衣柜满满写着素净二字。

  像是无声的告诫。

  日后我依照父亲的喜好，风格大变。我每次偷溜去羽宫看望叔母，她都明显的流露出不习惯。云为衫的眼神难以在我身上滞停，我把着宫晓晓的臂弯带着他在院里学步，三四番短暂的注视着我又移开视线，有些怅然。

  她说，我这一介出招风风火火的侠女，穿上这种颜色的衣料，摇身一变盈盈淑女模样，出去怕是招人欺负。最终是羽叔父告诉我，我的打扮太像我的母亲了，像到一晃神会分不清的程度。在我冷漠的表情下，他着补了回来，说我主要是脸像，且像上官浅怎么也比像爹要好看，没什么不好的。

  那晚遣散下人后，父亲低声告诉我。

  我是他的女儿，并非宫门之人。如若我不喜欢或不习惯什么地方，都可以找他提。

  于是乎，我提了一个很蠢又确实让我很在意的事情。

  我不喜欢大家喊我大小姐。

  宫尚角愣住，点点头离开了我与母亲的寝屋。第二天再去厅堂拜见宫门长老的路上，角宫路过遇上扎着发髻的小婢女和佩刀侍卫，他们毕恭毕敬的对着我弯身示意，遥姑娘。

  我抵达旧尘山谷的第二天便是年三十，宫门例会风雨不改，照常举行。我的出现让很多人神态各异的红了眼睛，有恨也有失神。如果眼神可以化作脉力杀人，想必我已经被宫门万剑穿喉。

  窃语中我多次听见了他们咬牙切齿地念叨着上官浅的名字，还是宫远徵起身站在我身前，为我抵挡众人如此灼痛的目光，挂着红帐的大殿才慢慢归入寂静。

  众人未言，父亲先声。

  “遥遥确是我与上官浅的骨肉，但先辈过往皆在我处止了，上官浅已去，无锋已灭，幼女还未及笄，望大家不念旧尘，留孤女于旧尘山谷让我悉心教导。”

  宫尚角的言语落在我们之间的关系上显得十分生疏，我低着头委屈未生，却已刺痛了在场的其他人。

  “不可。我不同意。”

  一道女声落地有声。她束着妇人发髻，身上穿着高贵的金缕红衣。

  宫紫商冷眼看我，她从未如此正色，下人们见此气氛焦灼，紧张得皆埋头下跪。

  “诸位长老，此女生母害我宫门死伤无数，血海深仇怎可一句话论断。我们牺牲的族人用鲜血保卫的宫门，怎能让叛谍上官浅之女认归。只要我宫紫商为商宫宫主一天，我便不同意。”

  昨晚月台之上，父亲抱着我红眼沉默至徵叔父来劝才松开，清晨梳洗时婢女说他在屋前站了一宿。他不言不露色，我也能从小心翼翼中感到他珍爱我。可如今他沉默于高堂之上，垂着眼不看下面纷扰的众人，抿着唇面色冷若冰霜。我心也有些冷。

  最后是云为衫与宫子羽站出来，双簧般道出十一年前的故事，以及上官浅成功毒杀点竹后产女身死的前后细末。他们作为当时宫门执刃与夫人，收到上官浅绝笔，商议后为保宫门血脉下山，相救上官浅。

  “点竹之死与孩子身世皆可以上官浅送来的急信为证。”

  云为衫走至大堂中央，从袖口掏出一封白缎血字和一块角宫的令牌，短短几个字，触目凄凉。徵叔父先是担忧的看着父亲，然后后知后觉得赶忙捂住我的眼睛 。他的手心冰冷，把我的脑袋按入怀里。

  我的母亲泣血写道。

  点竹已死，无锋追杀我与胎儿，求姐姐相救，勿言他人

  眼前只有徵叔父胸口的银饰，没能看见父亲的神情。

  最终，我没有被赶走。

  宫尚角直至回忆结束都遥遥端立在上，像一座木塑，只有肩上的金雕乖张的发出几声嘶鸣，鹰眼狠厉而无情。几位白胡飘飘的长老以宫门血脉稀薄为由力排众议，允我留下，但不允我去宫门除了角宫之外的地方。父亲没管宫紫商的甩袖离去，起身宣布停会。

  最后回到角宫，宫远徵傻笑的勾着我与父亲的脖子，身形歪斜却难掩兴奋。他声音十分雀跃，告诉我，我可以翻墙偷溜去徵宫玩，徵宫全部人对他说一不二，绝对无人告发。结果被父亲一肘推开，还吃痛的嘶了两声。

  最后我、父亲与徵叔父在三角亭吃的年夜饭，那是我吃到过最好吃最丰盛的一餐饭。饭桌上我与家人是那样祥和美满。

  饭后我正想着四处散步消食，宫子羽抱着烟花与叔母抱着弟弟来到角宫，说要为我和晓弟弟放烟花。父亲点头应允了，还亲自为我点燃烟花桶的引线，惊得一边的两位叔父脸色微僵，打量着神色泰然却犹如鬼上身的父亲。

  父亲扶着我的肩膀，说希望我无忧无虑的长大。如同我娘给我取的名字。

  “逍遥快哉风，不念尘嚣事。”

  我仰望黑夜里绽放的流彩银花，满天繁星给我孤僻的幼年结下一个绚烂的句号。烟花如同流星划破黑夜，叔父叔母们齐齐站在我身后，最后眼光寻到最边暗得融入夜色的父亲，他在一处阴暗的角落，浅笑看着我，再默默看回一旁的白杜鹃。

  我很久后才知道，母亲给父亲留下的念想，便是那满园的杜鹃和枝头斑驳零星的玉桂。

  上官浅是角宫曾经唯一的一抹亮色，她淡淡的到来，孤郁的离开。最终变成无波墨池边凋落，卷起涟漪的杜鹃花瓣。

  父亲从不掩饰他看向我时那无处安放的失落，他本就话少，更别说向我提及母亲。

  我知他心中有伤，更知他的嘴形同虚设，我们很少有叙事性的对话。更多的是依靠与陪伴。

  新春一过，我不再向羽叔父学习刀法。父亲说宫门的刀法内劲阳刚，且女孩子抡刀不雅，叫我改练长剑。

  于是每日宫门例会前一个时辰，父亲梳洗打扮过后会绕去后山盯着我的晨练，指点一二再离开。宫门习剑者很少，后来，又有一位虚弱的白衣公子来看我练剑。他说他名雪重子，年方五十八。

  父亲见到他的第一眼，便神情紧绷，死死挡在我身前。直到雪重子咳嗽着孤单离开。

  插曲一过，晌午休整后待夜幕降临。父亲只要闲暇就会去宫家祠堂长跪静拜，我就翻小路去徵宫跟着徵叔父学习养花养草。

  我终究不好意思从父亲身上打听，便问徵叔父。

  “父亲常常望着白杜鹃，是在思念母亲吗？”

  宫远徵噎，但还是点点头。

  “母亲已逝，父亲为何要求我不念过去，自己却拘泥于愁怨。”我细声道念。

  “许是有愧。”

  我迷茫的盯着徵叔父，继续问:“那你对我母亲有愧吗？”

  宫远徵身形微愣，怅然道:“也是有的。若当年徵宫能多培育出一株出云重莲，也许可以改变结局。”

  我如上官浅所期，宫尚角所愿，我从不主动发问过往。我皱眉冷盯着宫远徵，什么都没问。

  我习无锋绝学杀招，练宫家长刀，现又让我习剑。我笑言，我的身家技法糅合江湖仇怨，还有不入流的杂学散家，无一精练。宫子羽曾说，天下技法融汇贯通，阴阳承接，恰到好处便可心法自修，杂学也可成材悟道。

  但事实是，云为衫不能用无锋的残忍模式训练我，我身上宫门血脉掺杂怨恨，无长老首肯我不可以传承宫门内门心法。

  我无谓这些。

  雪重子有番赞诩我为同龄之翘楚，说我虽尚未悟道剑芒已开，若不入世不学宫门内传心法，我的父亲与家人也足护我此生无忧。

  “如此甚好。”我向他点点头，却不是他所期待的答案。

  宫尚角找了我与母亲十年，也非毫无所获。一天他告诉我，明日起他开始教我孤山剑法。

  云叔母曾说，孤山一派满门被屠，仅剩上官浅一位后人，她幼年失忆，根基多是在无锋所筑，就算是连她也无法使出孤山全部绝学。孤山剑法就此失传，各界为之棘心。

  我也算孤山血脉稀存，世事难料，最终教我孤山剑法的竟是我的父亲，宫门当今的执刃大人。不知他从何处学来，持刀之人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学练这剑法。

  他仅凭记忆在我面前舞完十三式。而后静默的望着我。

  我拾起佩剑学着父亲的身形，乘风舞剑。

  孤山剑法以快致胜，要领绝学甚多，非短日能成。其剑法绚烂，身形如风，以动克静，一式解千招。

  父亲告诉我十三式诀窍，前五式如春风拂柳，后八式如雁过留声。他用长刀杀伐多年，不善使此般温柔繁琐的招法，其中玄妙还需我自己勘悟。

  他离开时的背影慌乱。不知这次他透过我又想到了什么。

  能让他失魂至此。

  春有百花秋望月，夏有凉风冬听雪。

  我十四岁那年，在短短两个月内长高了许多，脸上的婴儿肉也去不少。也许是因为跟父亲呆久了的缘故，我的五官尖锐了许多，纵然模子在那，但确实，众人都说我不再那般神似上官浅了，我想是因为我的神态很像我漠然的执刃父亲，又或是因为时间长了，已经分不清上官浅与我。宫门上下均已习惯了我的存在，众人逐渐愿意正眼看我，逐渐忘却母亲的容貌，忘却了在我身上的恨。

  同年，我被允许进入父亲的书房。那里昏暗无光，潮湿寒凉，父亲常年独自待在这里，唯有桌台上小小烛台的火舌有一丝生息。

  我坐在他桌案边，身旁是母亲亲手栽的白杜鹃，它竟然比我年长，被悉心照料的很好。我埋头认真的画着徵宫新培育出来的出云重莲的小小花苞，不想分心错漏一点细节。

  父亲突然发问。

  “你知晓你母亲多少？”

  我认真答道。

  我从未见过她。从未听过她的声音，也从未看过她那双与我不像的眼睛。

  随后父亲牵起我，去看母亲的画像。那是母亲作为待选新娘入宫门时所画。父亲抚摸着我的脑袋追忆，说画像画成一年后，我瓜瓜落地。

  画像单飘飘的挂在父亲寝宫的一角，旁边是金雕的铁笼和一箱我母亲遗落在宫门的旧物。

  画中的上官浅笑颜如和煦柔风，静静的望着面前的我和父亲。她美丽且坚韧，一身素色在她身上增添了温婉，似江南水雾中走出来的女子，不似孤山，更不能是无锋。

  “你母亲可曾解释，为何给你取名为遥？”

  “没有。叔母说她生我前身上已有三毒冲心，体内内功为护我快消之散尽，为了不让毒浸胎儿，不得已又下一药提前催产。我出生后，不及休整又遭无锋之人追杀，为了护我周全，母亲和几个侍卫选择驾着马车与叔母分道而行，叔母带着我逃去了孤山寺，后叔母寻着马车轮迹去寻…”

  我长吁一口气。

  “车辙最终消使在漆黑的万丈山崖。”

  她化成了孤山的晨雾，一直陪伴着我。

  宫尚角的呼吸沉重而急促，我不敢抬眼看他，只见他喉结反复吞咽。不知他内心经历几番骇浪，最终只颤抖着吐出两个字。

  遥遥。

  我轻声应和。

  我抱住我脆弱的执刃父亲，轻轻攥住他颤抖的手心。

  我想起了我曾亲眼见证云为衫母子分娩，云为衫痛了彻夜，我们紧攥对方，指尖被掐得泛白。最终旭晖之下，一个无妄天真的柔软生命应盼到来。云为衫面无血色的脸却露出无尽的安乐。

  云为衫的记忆中，母亲诞下我时，也是又哭又笑。

  上官浅抱着我，亲吻我，手指拂过我的额头与眼睛，又将我裹紧拥入她单薄的怀中，眼泪决堤。那一刻她大仇已报，人生圆满，云为衫言，我的母亲喜极而泣，最终给我取名为遥。

  “逍遥的遥，遥遥相望的遥。”

  这是她亲手给予我唯一的礼物。

  却是上官浅给宫尚角的念念回响与噬心之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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